金鱼装美女(火车笔记：带金鱼的女人)

#看见人间百态#

梁东方

上车的时候照例又是人山人海地一个挨着一个慢慢往前蹭着走，大包小包肩扛手推怀里抱的人们经常会在车厢里形成梗阻，得等其终于将所有的行李都放下并且让开中间的通道，才能重新让人流鱼贯而入。

我面前的这俩上车的时候明显神情紧张的人，一直到把随身的所有行李都放下，才露出了一种终于长舒一口气的坦然、过分坦然的模样来。其中的矮个子狠狠地在果盘盒里吐了一口痰，算是对这种长舒一口气的内在变化的一个外在交代。他俩手里一人一个扁平的电暖器包装盒是很难在火车上找到妥当的位置的，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试验过了，都不行。眼看就硬要塞在面对面的座位中间这放腿的一点点空间里了，我对他们说：顺着放在那儿。补票处，装修成了一个带着上掀式柜台门的硬壳售票处的墙根上。整个这趟火车，大概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了，他们的座位偏偏就在这补票处的旁边，算是一点天意吧。

他们好像对这一点并没有怎么心怀感激，听了我说的，放到了那里，也就放到了那里，回过身来，刚刚坐定了，就吐了这一大口痰在桌面的果盘里。

事实上这个占据了车厢一头两排面对面的座位的补票处，的确是为这样无处安放的行李“开辟”了意想不到的空间。比如与其背靠背的这个双人座位，按照车厢里的座位顺序，这里应该是三人座位，但因为有补票处的硬壳装修在身后，为了给站在那里补票的人留出一点点站立的位置，也就只安装了两个座位。就是这少安装的一个座位的空间，让很多大行李找到了归宿。

现在，这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一片行李，以至连座位上的人都不得不侧着身子坐在行李中间的缝隙里了。当然，这些侧身而坐的人基本上就是行李的主人，因为可以偶尔看到他们俯身从这个行李里拿点什么，从那个行李里又拿点什么。

引起我注意的是里面靠窗坐着的一个女人，她穿着红花棉袄，戴着一个兜头的毛绒帽子，好像车厢里很冷一样缩在那个被满满的行李拥挤着的角落里，任凭车厢里人来人往、人声喧嚣，始终都一动不动，处之泰然。只有在推车卖货的小车经过的时候她才突然睁开了眼睛，说一袋瓜子，原味的。售货员给她拿了瓜子，递过去的时候不无惊讶地说：呵呵，美女还带着金鱼啊！

我这才发现，她面前的小桌上有一个驼色小盆，驼色盆里有三条红色金鱼。金鱼柔软的翅膀在水中飘逸地滑过，如空中的风筝，像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舞蹈；时时刻刻，这种自由的舞蹈都不停歇，具有一种牢牢地把人的双眼定住的神奇功能。

美女对售货员的惊讶不以为然，连话头都没有接。用手机扫码以后，直接开了袋子，开始吃瓜子。瓜子皮都小心地塞进了一个饮料瓶里。

她完全没有看一眼现在正在引起别人注意的她的金鱼。她带了这么多行李，还专门带了个盆子装着金鱼，让无知无觉的金鱼在漫长的旅程中始终悠然自得地在盆子里游啊游，是为了路上减压？还是舍不得扔了自己一向养着的宠物？

这种不管自己怎么难，也不甩了变成累赘的朋友的精神可圈可点，或者是一种处变不惊、岿然不动乃至游戏人间的恒常心态的自然表现？这种猜测让人对这个戴着绒帽的其貌不扬的女人心生好奇，听她偶尔打电话，用四川话在嘱咐对方，让明天晚上七点在绵阳站接她。现在是今天晚上七点还不到的时候，她还要这样坐24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没有金鱼陪伴，身边只有络绎不绝地来补卧铺的人关于硬卧软卧、上铺下铺、需不需要中间换车厢等等问题声声不绝的话语之声，时间的确会很难熬啊。

不过就我一个多小时的观察，这期间她从未看过一眼她的金鱼。她只是让金鱼摆在桌子上，在满满一桌子的水杯、塑料袋和饮料瓶的包围中，占据了好大一块宝贵的空间，对于盆子里一直在像于空中无阻力地翱翔的金鱼，完全不闻不问不看。也许是早已经看得厌烦了，也许是每一个金鱼游水的细节都已经能自动脑补了，也许是看见水中的鱼反而会觉着现在的自己的不自由了？

果然，她突然站了起来。站起来才发现，她竟然是这么矮。整个人站到了座位上，头顶离行李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呢。这完全是一个孩子的身高呢。她戴着密不透风的绒帽，穿着红色的花棉袄，站在座位上，随着列车、随着她的金鱼一起在窗外茫茫的夜色里奔驰。

列车员走过来，瞥了她一眼，然后就再不看她地说了一句：你还能站得更高一点吗！

她没有吭声，但是马上就蹲下了。

蹲在座位上好长时间。她只是要为未来还将持续24小时以上的火车硬座旅程多开辟出几种防止血栓形成的身体姿态吧。她不能像金鱼那样舒展自己，可也正可以像金鱼在盆子里那非常有限的空间里尽量舒展自己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舒展一下自己吧。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准备下车。

她对包括我在内的准备下车的幸运儿们都眼皮不抬一下。我知道，我们和她盆子里的金鱼一样，是不值得她羡慕的，准确地说是不能羡慕的，否则何以支撑其后一天一夜的漫漫旅程！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