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繁勇 编辑|崔世海

2月28日早上7点，汤圣垓来到位于湖北省荆州市监利县棋盘乡胜利渔场自己家的池塘，那里有他养殖的八十亩螃蟹。本是销售的旺季，如今田埂上却到处是死亡的螃蟹，散发着强烈的腥味，堆积如小山，仅他家就约有8000斤螃蟹死亡，"看着死了一堆的螃蟹，很伤心，只有望天长叹，无计可施。"

螃蟹死亡最严重的时候，是在2月21日、22日两天，当时最高气温有20度。天气热，螃蟹更容易死亡。两天之内，汤圣垓养殖的螃蟹死亡超过5000斤。他向《凤凰周刊》介绍，新冠疫情发生后，监利县封锁道路，棋盘乡在1月23日封路，收购螃蟹的商贩进不来，螃蟹也卖不出去。每天都有螃蟹死亡，棋盘乡的水产养殖户，家家情况基本相似。

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让汤圣垓在春节前挣上一笔钱的愿望落空。春节前后，历来是螃蟹销售的传统旺季，他在1月22日将螃蟹从池塘里取出，养殖在网箱里，准备迎接收购螃蟹的商贩。

按照往年的行情，螃蟹平均销售价格可以达到28元一斤。封路之后，螃蟹很难卖出去了，"就算是你把价格降低，用尽办法把螃蟹卖出去，也没有人来买。一直价格下滑，现在最便宜的5元一斤，价格足足跌到了原来的近六分之一，螃蟹还是在池塘里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的螃蟹

疫情发生以来，人们的目光多集中在武汉、黄冈、荆州等城市，对农村关注不多。农村地区受疫情封路影响，水产品、农产品等发生滞销情况严重，其中，作为全国知名的水产品养殖基地，湖北棋盘乡养殖户受损情况尤为严重。

棋盘乡曾因原党委书记李昌平上书国务院总理，反映"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引发该县一场被称为"痛苦又尖锐的改革"。棋盘乡随后大力推动水产养殖业发展，2002年以来，随着惠农政策的实行，棋盘乡党委调剂农业构造，变水害为水利，将8万亩低产田改为水塘养河蟹。螃蟹、小龙虾养殖，目前已经成为当地支柱产业。

2020年疫情发生后，棋盘乡水产养殖业陷入困境，大量螃蟹死亡，棋盘乡100万斤河蟹滞销，养殖户损失惨重。

棋盘乡桐梓湖村的谢俊鹏，如今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监利县的新冠疫情，截至2月27日24时，监利县累计报告确诊病例255例，棋盘乡1例。疫情的持续，意味着螃蟹无法恢复正常销售。

谢俊鹏养了70亩螃蟹，90亩龙虾。去年龙虾行情不好，亏了18万元，蟹田亏了10万元，本指望今年赚一笔，将亏空补回来。疫情暴发后路封了，他预计亏损7万元左右。螃蟹滞销，谢俊鹏开始想办法，检查身体后，村里给开了证明，出村去找乡领导。乡里干部说，运送水产品的车辆可以开出去，但是加汽油又成了问题。凭村里开的健康证明，加油站不给加油。加油站工作人员让他去县里开一个证明才给加油。

沈金平家的蟹塘

忙了一天，先找监利县某部门，12点到，正赶上下班。该部门的同志热情接待，让找值班的人，问了情况，告诉谢俊鹏，现在不需要水产品通行证可以走，又帮着他咨询加油的问题。需要去另一个部门盖章加油，并且只限当天，好不容易办了一张证明，这才为车辆加上汽油。

汽车有了油，谢俊鹏拉上螃蟹，准备去附近的乡镇销售。棋盘乡里的领导告诉谢俊鹏，不用盖章，可以开车上路。可是车开出去了，到了别的乡镇，又说不能开车上路，谢俊鹏一时之间，没有办法了，眼看着螃蟹一天天死在池塘里，心疼不已。

监利县棋盘乡丰收渔场螃蟹大批死亡

棋盘乡丰收渔场53岁的养殖户沈金平，养了20年螃蟹，从来没有遭遇过今年这样的凶险情况。丰收渔场4000亩螃蟹塘，80户蟹农，20万斤螃蟹滞销。沈金平自己有100亩蟹田，1.5万斤螃蟹，每天都有死亡的螃蟹被从田埂上收集起来，装进箩筐，集中处理。

武汉，在疫情发生之前，是沈金平重要的销售地。每年的10月份，来自武汉的商贩，就会来到沈金平家，螃蟹不愁销售。4个月的销售时间，至来年1月底，最迟也不会超过2月初，都可以全部卖完。

疫情突然而至，交通封锁，没有人收购螃蟹。沈金平打电话给往常熟悉的商贩，商贩告诉他，现在情况不同了，没有人出门，螃蟹卖不动，他们就不收，收了也不好卖。蟹农们将情况反映到当地相关部门，他们帮着蟹农推广、联系，但收效甚微，"一是螃蟹运不出去，二是不同地方的收购商进不来，目前没有办法解决。"

螃蟹卖不出去，养在池塘里，每天都会死亡。沈金平介绍，因螃蟹生命周期原因，生长时间10个多月，超过这个时间，螃蟹便会自然死亡。

2月22日，沈金平发现自己家的池塘里，出现螃蟹大批死亡，"一眼看过去，成块成块地浮在水面上，就意味着螃蟹活不下来，死掉了。"

监利县棋盘乡丰收渔场螃蟹大批死亡

沈金平心里着急，感觉特别惋惜，谁也没有想到疫情如此严重。眼看着螃蟹死，却又无从下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一天，沈金平和家人都会来到池塘，将死亡的螃蟹处理掉，田埂上堆满了死螃蟹，看起来触目惊心。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螃蟹死亡的数量不断增多，"至多再坚持10天左右，螃蟹会完全死光，那就血本无归了。"

晚上，沈金平会算一算账，一百亩螃蟹，投资30万元左右，"家里基本上靠养殖螃蟹生活，没有什么其他收入，现在死亡的螃蟹，价值10万元。这种情况下，我们家里只能勉强支撑。都死没了，这30万也赔完了。"

蟹农的自救

沈金平关注和疫情有关的任何新闻。和其他蟹农聊天，大家最关注的话题，是疫情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快些恢复正常吧，我们都快撑不下去了。"

沈金平每天在池塘里走来走去，看到死亡的螃蟹，捞出来，一堆堆收集起来，"这是自然规律，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去挽回螃蟹死亡，心里特别难受。卖，卖不出去，养，每天都在死。"

死亡的螃蟹，一文不值。监利县棋盘乡角湖村村民李先鑫开始想办法降低损失。先给往年来家里收购的经销商打电话，打了多个电话，好话说尽，请经销商来收购螃蟹。经销商说了若干理由，最重要的一条，车辆进不来。

角湖村封路，村里的干部和自愿的村民，在村里所有路口都设立检查点，对来往村民、车辆查验，测量体温，进出都有管制。拉螃蟹的人、生活物资可以出去，一辆车上不能超过两个人。但是车辆出了角湖村，只能在监利县的范围内行驶，再远一些，想把螃蟹送到荆州以外的区域，比如李先鑫家的螃蟹往年送往广州、长沙、武汉等地，交通有管制。

前往县城卖蟹的路上的检查站

了解了相关信息，李先鑫的心就凉了。家里40亩池塘养螃蟹，再不把螃蟹卖出去，去年一年就白干了，"亏了钱，这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李先鑫不愿意把螃蟹低价销售。村口就有一辆货车，停在路边。有坚持不下去的村民，家里的螃蟹每天都在死亡，便将螃蟹以五元一斤的价格卖给收螃蟹的人，多多少少有个收入，不至于完全赔进去，"那就是在逼着你卖低价。这么好的螃蟹，太便宜卖出去，我舍不得。"

2月24日，李先鑫想到了一个办法，发动身边的朋友，在各大微信群、微信朋友圈里发出优惠价格。最好的螃蟹，往年卖30元一斤，现在20元一斤，100元五斤送货。

自此，李先鑫开始了自救之旅，"我家里有小货车，还可以送货。那些家里没有车的蟹农，熬不住了，只能便宜卖掉螃蟹，承受一些损失。"

家里人做了分工，父亲和姐夫，每天五点起床，开上船前往池塘里将螃蟹取上两百斤装在船里，把公母分别装好，称重，再放入网兜里，一袋袋搬上李先鑫的小货车。

九点钟，李先鑫开车向村外驶去，路过角湖村口，看到有村民将螃蟹一袋袋运到路旁停着的大货车那里，车厢里满满当当地装着螃蟹，看样子至少有五千斤。那些卖完了螃蟹的村民，脸上没有笑容，一个个冷着脸，默默地从蟹贩子手里接过钱，放进兜里，一句话也没有，转身就走。

看着这一切，李先鑫心里难受，"都是辛苦了一年，现在亏了这么多，谁都会伤心。"从角湖村到监利县城，三十公里路程，经过四个检查点。李先鑫拿出健康证明、村里开的水产品运输证明。检查点看着证明，身份证号码、车牌号码、村委会的鲜红印章，一个个仔细查验，挥挥手，放李先鑫的车辆继续前行。

到达县城，已经是上午9点40分，开始了第一单送货。订单都是前一天晚上事先约好的，一直至夜里11点，李先鑫才接到五份螃蟹订单，每份六斤，公母各三斤。他在车上装了两百斤，寻思着碰碰运气，卖不完再拉回来。

李先鑫在县城送蟹

蟹苗无法下塘

县城里街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到了送货地点，李先鑫打电话，也不进小区，将螃蟹放在小区门口，由客户自己出来取，无接触送货。收了货，客户再将钱通过微信、支付宝转账过来。

五份螃蟹很快送了出去，剩下的170斤螃蟹怎么卖，是个运气活儿。李先鑫将车辆停放在小区不远处，等待着客户上门，"一般情况下，客户上午拿到鲜活螃蟹，中午吃的时候会发朋友圈。看看有没有人给我打电话订货，有打电话要货的客户，我就直接送过去。"

李先鑫等到12点，肚子有些饿了，取出自带的方便面，这才发现出门急，忘记了带热水壶。饭馆不开门，疫情期间，上门要水不合适，干脆把方便面打开，一人一袋干吃。

在县城卖了四天螃蟹，李先鑫发现卖不动了。买螃蟹的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还有朋友亲戚介绍的朋友，"这些好朋友的关系用完了，家里面也都吃到螃蟹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天天把螃蟹推销给朋友，自己也感觉不好意思。"

监利县城的市场太小，一些思维活络的蟹农，也开始在县城卖螃蟹。李先鑫连续四天在县城里销售螃蟹，判断再过四五天，县城里的销售数量，也会越来越低。坐在车里，李先鑫寻思着，怎么将池塘清空，"今年的龙虾苗还没有下，心里也是有些着急。"

如果没疫情影响，往年同样的时间，棋盘乡的蟹农早已经将螃蟹销售一空，池塘抽干，最迟在1月底，清理杂草，再引活水。二月份，蟹农便陆续可以进新螃蟹苗、龙虾苗，进行第二年的再生产。

沈金平向记者介绍，现在的情况是无法再生产，螃蟹苗放在池塘，最晚到三月底，不能拖太晚，否则会影响不能进行第二年螃蟹、龙虾养殖。

李先鑫家往年正月初十便开始下螃蟹苗。四十亩池塘，一亩下一斤螃蟹苗，七百元一斤，一斤约有六千只蟹苗。李先鑫会在下完蟹苗之后，再向一亩池塘下一斤龙虾苗套养。但现在螃蟹滞销，池塘不清，小龙虾也无法下苗。

相对于螃蟹的死亡，无法在池塘下苗，在蟹农看来是最严重的事情。沈金平向记者介绍，螃蟹养殖的规律是，今年的螃蟹没有卖完，占用着池塘，那么第二年的螃蟹苗，就不能投入生产。螃蟹苗现在放进去，池塘里有大螃蟹，影响蟹苗、小龙虾的生长 ，"销售滞销，无法下苗，蟹农的出路到底在什么地方？"

出路在哪里，汤圣垓每天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老伴看着死亡的螃蟹一直哭，吵了好几次架，都不理我了。螃蟹养在池塘里，也没有办法捞，捞起来卖不出去，也会死的。"

汤圣垓说："我伤了心，却没有流泪，我知道哭也没有用。现在看着螃蟹天天死，我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