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耳种植(金朝真的无“阉祸”？)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阉祸延终始，呜呼谁之咎？天心慨可知，泰昌不永寿。”

这是清人牛焘在《读杨文孺传·忠烈》中写下的诗句。杨文孺即杨涟，明末名臣，因弹劾大阉魏忠贤，被诬陷下狱，拷打致死，后平反，追谥忠烈。

在中国历史上，汉代、唐代、明代是阉祸最剧的三个朝代，留下深刻的历史教训。限于时代原因，牛焘不敢明言，只好反问“呜呼谁之咎”。既可理解为皇帝昏庸，致阉竖横行；也可理解为不改变封建制度，阉祸难除。牛焘似倾向于前者，他赞美“上天”，让泰昌皇帝（明光宗朱常洛，在位一个月便病死，寿38岁）早逝，他的第五子崇祯皇帝上位后，铲除了魏忠贤。

牛焘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历史上，金朝几无阉祸，可见只要重视，阉祸可消除。在相当时期，此说几成定论。

其实，金朝有阉祸。金帝卫绍王死于宦官李思中之手；海陵王被宦官梁珫迷惑，发起讨伐南宋的战争，兵败身亡；金世宗时，宦官郑雨儿参与完颜永蹈的谋反；金章宗时，宦官梁道、李新喜干政，使李师儿主导后宫，差点上演用民间婴儿充皇子的荒诞剧……

金朝阉祸少于历代，不是金朝帝王更智慧，而是金朝重近侍，即“近习之权甚重”。近侍负责皇帝起居、安全、传达政令、打探消息、参谋政事等。近侍多出身豪门，或无品级，相当于吏，但接近皇帝，易被破格提拔。可作为宦官的替代品，近侍们也是造成金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本文以学者王茜的硕士论文《辽金宦官研究》为主，予以介绍。

金代铜柄钮“副统之印” 故宫博物院藏

皇帝为何用宦官

日本学者三田村泰助在《宦官：侧近政治的构造》中指出，西方学者认为宦官始于公元前8世纪，即新巴比伦王国开创者塞弥拉弥斯统治时，但早在公元前1300年的武丁时代，甲骨文已现“阉”字。

《尚书》称宫刑始于蚩尤：“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音如易，割鼻）、刵（音如二，割耳）、椓（音如琢，宫刑）、黥（音如情，在脸上刺文或图，并涂墨）。”

“宦”本是星宿名称，即“有宦者四星，在天市垣，帝坐之西”，先民以人事附会天象，有帝星，则周边必是“宦”星，早期“宦”指亲近的官员，东汉时才专指阉人。

三田村泰助认为，宦官成势，与帝王后宫扩充有关。

初期皇帝一人纳四妃，代表东南西北。舜因登基未向上天禀报，所以无王后，仅3妃；到夏朝，3被平方成9，加上前朝标配的3妃，皇帝可以娶12妃；商朝将9乘3，加上前朝标配的12妃，增至39妃；周朝则将9平方，成81妃，加上商朝标配的39妃，成120妃，周朝恢复了舜终止的皇后之位，凑成121人。到了唐代，又增至122人，此后成定制。要伺候这么多女眷，只能靠宦官。

各国历史文献对宦官均有丑化描写，来自韩国的研究表明，200多年前，宦官平均寿命即比普通男性长7岁。三田村泰助称：“（宦官）当中也有一些长得非常好看的，让人有种少女穿男装的错觉。”“他们最大的优点是为人正直，很少听过有什么小偷小摸的行为（此说与事实不符），而且为人有爱心。”难怪得帝王信任。

最早宦官是俘获的

学者冷东在《中国历代宦官来源考述》中指出，隋朝前，宦官主要有两个源头：一是将俘虏施以宫刑，如春秋战国时，“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音昏，即守门人，代指宦官），使守舟”，结果他们找机会杀了吴国太子；二是将罪犯或罪犯家属处以宫刑。

隋朝后，法无宫刑，宦官只能靠进献、自宫来供给。如宋朝定制，“凡愿自宫者，先于兵部报名，目择旺相吉日，阉之；兵部记其日，上奏验明，待创愈纳之内廷。其后宦者得官，即以阉之日为诞辰，一切星士算命，均用此干支”。

辽金本游牧，无用阉人之习。

据王茜钩沉，“辽之先世，未有城郭、沟池、宫室之固，毡车为营，硬寨为宫”，靠著帐户服侍，分属著帐郎君院和著帐户司。著帐郎君院管理的是亲贵、世官之家犯罪者及家属，称瓦里；著帐户司管理的是普通罪犯及家属，称小底。

瓦里和小底都是官奴，负责照顾君主及后妃起居，不施宫刑。

大同元年（947年），辽太宗耶律德光攻陷后晋都城开封，将后晋的“诸司僚吏、嫔御、宦寺、方技、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杖悉送上京（今属内蒙古赤峰市）”，辽朝首次有了宦官。其特点是：首先，不阉同族，宦官中只有汉人；其次，同时保留瓦里、小底等。这些特点也被金朝延续了下来。

金朝最早的宦官，是灭辽后俘获的，灭北宋时，又得“御前祗候、方脉医人、教坊乐人、内侍官四十五人”，主要用来清点从北宋宫廷中抢来的文物。

金初高层有警惕

金初无阉祸，原因有四：

首先，皇帝俭朴，生活琐事不依赖宦官。“女真风俗，初甚淳质”，帝王与高官的住所不过“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之类。金上京皇城仅0.3平方公里，小于辽上京皇城（0.56平方公里）和北宋汴梁皇城（1.14平方公里），且已有近侍“掌侍从，承赦令，转进奏帖”，官宦插不进去。

其次，贵族女性较自立，不需宦官照顾。学者范歆玥在《金朝贵族女性涉政问题初探》中钩沉，完颜阿骨打的奶奶唐括氏便常征战沙场，丈夫死后，她主持部族事务，平定了桓赧兄弟叛乱。金灭亡前，完颜仲德被围蔡州（今河南汝南县），他的妻子说：“丈夫能为国出力，妇人独不能耶。”遂“率诸命妇自作一军，亲运矢石于城下，城中妇女争出继之”。

其三，金朝高层有警惕宦官的集体文化。金与北宋签“海上之盟”时，与宋朝宦官童贯有接触。灭北宋时，宋朝宦官邓圭、梁许、王孝竭、李植等“又助贼”，金军首围汴梁，宋军欲劫寨，投降派李邦彦、李棁为逼李纲等议和，向邓圭泄露作战计划，邓圭密报金军，致宋军被全歼（事见笔记小说，未必确）。金廷曾“欲以故宋宦者权都水监”，朝官们坚决反对：“误国阉竖，汴人视为寇仇，付以美官，将失人望。”

其四，金初采勃极烈制度，宦官无空间。即勋贵、国相等共同议政，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所创，金太宗吴乞买想传皇位给儿子完颜宗磐，却屈从于完颜宗干、粘罕等勋贵，最终完颜亶（完颜阿骨打的长孙）继位。皇权受限，宦官难上位。

金熙宗创办了“近侍局”

然而，金熙宗完颜亶一登基，便废除勃极烈制度。

自古帝王喜专权，金熙宗不愿踵武吴乞买的困境，却遭粘罕、完颜宗干、金兀术等老臣掣肘，这可能是金熙宗创近侍局之因。

近侍局创立时间不明，都兴智先生在《金代官制的几个问题》中，指出《金史·大兴国传》中有“事熙宗为寝殿小底，权近侍局直长，最见亲信，未尝去左右”，率先提出“早在熙宗时期，就创设了近侍局”，颇具说服力。有学者提出旁证，据《金虏图经·仪卫》：“亶（金熙宗）立，始设护卫将军、寝殿小底、拏手伞子。”寝殿小底是可入寝殿的内侍，应与近侍局同时创设。

在历史上，仅辽金有近侍局。辽朝的帝族与后族内争不断，9代皇帝皆遭波折，近侍局是皇权的重要帮手。金熙宗“置近侍局于宫中，职虽五品，其要密与宰相等”，亦有深意。但从结果看，并未如愿。

近侍局成员多勋贵子弟。学者统计，可考出身者41人，其中宗室15人、贵戚11人、官宦之后8人，占总数83%。他们怎肯对抗勋贵？金熙宗改革未成，被海陵王完颜亮暗杀，参与篡弑的9人中，大兴国、李老僧、徒单贞等即近侍。

完颜亮上位后，迁都金中都（今北京），皇城面积大增，必须大量使用宦官。完颜亮有意用宦官制约近侍局，他说：“人言宦者不可用，朕以为不然。后唐庄宗委张承业以事，竟立大功，此中岂无人乎？”张承业是后唐五代时的宦官，曾助后唐庄宗李存勖成就霸业。

在完颜亮坚持下，宦官梁珫竟当上了近侍局使，“宦者始与政事”。

金熙宗

完颜亮的尝试失败了

《金史》载，梁珫本是完颜亮的元妃大氏的家奴，“随元妃入宫，以阉竖事海陵。珫性便佞，善迎合”。他得知海陵王有灭南宋之意，称“宋有刘贵妃者资质艳美，蜀之华蕊、吴之西施所不及也”，好色的完颜亮表示：“今一举而两得之，俗所谓‘因行掉手’也。”

该细节未必是事实。刘贵妃是宋高宗赵构的妃子，1140年入宫，已红霞帔，至少正八品，高于紫霞帔的正九品。假设她此年14岁，到1161年完颜亮征南宋时，她已35岁，未必会是完颜亮的目标。

完颜亮早有灭南宋之志，不待梁珫挑拨。据王茜钩沉，早在1150年，宋使余唐弼等来贺完颜亮登基，完颜亮赐以天水玉带，左右皆叹稀世珍宝不应赐他人，完颜亮说：“江南之地，他日当为我有，此置之外府耳。”

完颜亮重用梁珫，但并不信任他。征南宋途中，“闻珫与宋人交通有状”，完颜亮发怒说：“汝本奴隶，朕拔擢至此，乃敢尔耶。若至江南询得实迹，杀汝亦未晚也。”下令将其拘留。

金军失败后，完颜亮被属下所杀，梁珫亦死于乱军。

完颜亮的专权尝试失败，继位者金世宗只好回头，又去依靠近侍局，称：“近侍局官须选忠直练达之人用之。朕虽不听谗言，使佞人在侧，将恐渐渍听从之矣。”此后“金法置近侍局，尝与政事，而宦者少与焉”。

到金章宗时，明确提出，“侍直近密”的承应人“将来受亲民之职”。一次，金章宗打猎中虎，虎负箭反扑，“侍卫皆避去”，只有徒单公弼没跑，虎恰好倒地而死。徒单公弼即被拔为滨州刺史，后来还当上宰相。

近侍局带来种种问题

近侍局地位上升，宦官势力被遏制，故金朝宫廷变乱多，权臣常与宦官勾结。

金世宗时，元妃李氏“远避恩宠，中外无党”，可她的儿子完颜永蹈对金世宗传位皇太孙不满，加上有人称他“相貌非常，王妃及二子皆大贵”，遂让宦官郑雨儿“伺上起居”，被家奴告发而败。

金章宗时，梁道、李新喜干政，帮出身微贱的李师儿上位为元妃，金章宗无子嗣，去世前，李师儿“令贾氏诈称有身”，准备将来“于李家取儿以入”，冒充皇子，篡取帝位，却“章宗崩，谋不及行”。

卫绍王即位后，权臣胡沙虎“自称监国都元帅”，派宦官李思中将卫绍王杀死。

在金朝宦官中，也有宋珪、潘守恒等正直的宦官。学者王茜指出，金朝宦官势力消长与皇权密切相关，完颜亮、金章宗是金朝君权的高峰，宦官最活跃。但金朝宦官是汉人，难被女真贵族接受，且金朝对宦官行寄禄制，给高官，但只许在内侍局、宫闱局、御药院、内仓库等服务部门工作，进近侍局都难，失去了专权的可能。

作为侧近政治的替代品，近侍局也带来种种问题。据刘祁《归潜志》记，金代后期“为宰执者，多怯惧畏懦不敢有为”，且“上下同风，止以苟安目前为乐，凡有人言当改革，则必以生事抑之”，各级官员也“惟知迎合其意，谨守簿书而已。为将者，但奉承近侍以偷荣幸宠，无效死之心”，勋贵子弟“舞文纳赂甚于吏辈者”。

近侍权力过重，与太监专权一样，都会引发行政效率下降、风气日坏等。在蒙古大军的冲击下，金朝最终灭亡。（责任编辑：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