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草莓种植协会(“成长席”只是日本“门阀政治”的接力棒？)

2022年5月31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国会发表演讲。 （视觉中国/图）

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一队身着西装、手持黑色公文包的秘书快速走进首相官邸。近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队伍中。

“政治家的儿子长大后依然是政治家，董事长的儿子依然是董事长。”影视剧《贝克街的亡灵》多年前的一句话，如今又一次成为日本的互联网热点。

2022年10月，首相岸田文雄任命其长子岸田翔太郎担任首相政务秘书官后，日本舆论哗然。不久，麻生将丰也被其父推到了日本青年会议所（JC）下一任会长的宝座上。

麻生将丰的父亲是日本前首相、现任自民党副总裁麻生太郎。日本执政党轮番上演“举贤不避亲”，也引起在野党以及民众对“门阀政治”的口诛笔伐。

从“父母扭蛋”到“政治私有化”

“公与私岂能混为一谈！在（首相）支持率低下的情况下，还敢做出这样的人事任命，无法理解，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在2022年10月5日的参议院会议上，立宪民主党议员西村智奈美公开质问岸田文雄。

当摄像机的镜头转向这位上台刚满一周年的首相时，他眯着眼睛斜视着前来发难的西村智奈美，“这是从因材任人的角度，综合考量作出的决定。”

匆匆回答质询后，岸田文雄半鞠一躬，满脸无奈地走下了演讲席。整个参议院内不满声四起，“你要正面回答啊，不要逃避！”

一年前，岸田文雄在竞选自民党总裁时还极力标榜“善于倾听民意”。当时，他当众挥舞着几个厚厚的笔记本作为“道具”。如今，在野党讽刺称，岸田文雄“只会倾听，不会执行”。

在一片谴责声中，岸田文雄政府的民意支持率节节下滑。据共同社报道，2022年7月，岸田政府的支持率为52%。三个多月后，这一数字已降至35%，创下其在2021年10月上台以来的历史新低。

就在岸田文雄为“子承父业”“世袭政治”辩解时，有“大嘴”之称的麻生太郎则不以为然，他多次声称“孩子继承父母的家业没有什么不对”。

麻生太郎也是“世袭政治”的受益者。1975年，时年35岁的麻生太郎被举荐任日本青年会议所专务理事。三年后，他又一次依靠家族的扶持，“破例”担任日本青年会议所会长，并于次年当选众议员。

平步踏上政坛后，麻生太郎讲话依旧油腔滑调、尖酸刻薄，以致赢得了“大嘴”的雅号，连他都自嘲“出身很好，教养很差”。

麻生太郎家世显赫，却被视为“暴发户”，其家族也没有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政坛名门望族的儒雅声望。19世纪末期的日本，麻生太郎的曾祖父麻生太吉就已成为首屈一指的“煤老板”。麻生太吉还大量使用来自中国和朝鲜半岛的劳工而赚得盆满钵满，其家族逐渐成为大财阀并在政坛上风生水起。

近年来，“父母扭蛋”成为日本社会的流行词，大意是“只要投胎好，就能赢在起跑线上”。

岸田文雄之子岸田翔太郎更是“父母扭蛋”的幸运儿。现年31岁的翔太郎是岸田家族从政的“四代目”，他毕业于庆应大学法学部，一度在三井物产工作6年。2020年，翔太郎开始担任岸田事务所的公设秘书。

一出场，翔太郎就自带父辈的“光环”。2021年10月，岸田文雄竞选自民党总裁期间，翔太郎走上街头并身披“候选人长子”绶带为其父拉票。

“翔太郎与他的父亲一样，酒量大、性格好、社交能力强。”日本杂志《FRIDAY》援引自民党岸田派人士的话，翔太郎也被传与女主播、女记者交往的流言蜚语。

从2021年10月开始，岸田翔太郎就跟父亲搬进首相官邸。日本《读卖新闻》称，母亲不在家时，翔太郎负责父亲的早餐和晚餐。

当在野党指责岸田文雄任人唯亲时，岸田派议员也因此出来辩解，“翔太郎跟首相一起生活，他能完全掌握首相的意思，而山本高义不具备作为‘首相分身’的信赖感。”

“首相的政务秘书官往往比阁僚更有政治影响力”？

从大学毕业后，山本高义就追随岸田文雄三十多年，长年为其筹集政治资金而奔走呼告。

“我想让岸田当上首相。”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报道，山本经常对媒体说。如今，已过天命之年的山本高义却遭遇政治生涯的“滑铁卢”，他只能回到岸田事务所担任议员秘书，不得不将政务秘书官一职让给岸田翔太郎。

在日本政坛，政务秘书官又被称为政客之子“指定席”“成长席”“世袭席”，主要负责政客的公案文件、日程安排，还要跟各政要、财阀以及社会团体打交道。

“首相的政务秘书官往往比阁僚更有政治影响力。”日本《每日新闻》文章还透露，当前，岸田文雄政府设有8名秘书官，其中，两人为政务秘书官，6人是事务秘书官。

岸田翔太郎也冲击了首席政务秘书官官嶋田隆的地位，后者很少出现在镁光灯下。但从媒体的行程报道来看，官嶋田隆在出任首席政务秘书官之前就担任过经济产业省事务次官，他还被借调到东京电力公司负责推进改革，他在政界、商界和民间都人脉通达。

从安倍晋三到菅义伟，其前任自民党首相都仰仗以首席政务秘书官为重要支柱的“官邸官僚”模式。上台前，岸田文雄也曾以“倾听型政治家”自居，重视来自各个省厅和内阁幕僚的意见。

不过，日本政界不乏任命亲属担任要职的先例。1982年11月，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安倍晋三就成为外务大臣的秘书，而时任外务大臣正是其父安倍晋太郎；2001年4月，在赢得首相选举后，小泉纯一郎任命其姐担任秘书；2007年，福田康夫登顶相位后，他也曾任命其长子福田达夫出任秘书官，福田康夫也曾出任过其父福田赳夫的首相秘书官。

经过三代“接力”，现年55岁的福田达夫已成为最有竞争力的首相候选人。2021年9月，福田达夫在自民党内创立“党风一新会”，公开批评安倍政权，呼吁自民党革新改制，一举吸纳近百名少壮派议员入会。其间，他还受到首相岸田文雄的提携，出任有“党四役”之称的自民党总务会长。

“我觉得烤薄饼比较重要”

据《日本经济新闻》稍早前披露，在2017年的众议院选举中，世袭议员已超过当选者的20%。在自民党内部，这一比例更是达到三分之一。

长期以来，轮流“坐庄”相位者大多来自安倍家族、小泉家族、鸠山家族、麻生家族、福田家族等五大家族，他们均发迹于明治维新时期。

二战后，仅安倍家族就有3人出任过首相，而小泉家族在96年前就进入国会，而日本国会的历史也不过116年。

前首相麻生太郎的母亲麻生和子正是吉田茂的三女儿，而吉田茂是日本历史上唯一5次组阁的首相，其父竹内纲是明治时期著名政治活动家，其母则来自有“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家族。

“我们也不能一概认为世袭政治就是问题，世袭议员的基本盘扎实，能充分坚持自身的主张、专心于政治。”东京大学比较政治学教授内山融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说，“但有必要为非世袭的新候选人构建一种机制，以减少他们参加选举的阻碍。”

在日本，平民子弟逆袭占据相位有多难？据南方周末不完全统计，从1885年设立内阁总理大臣职位至今，日本有101任首相、63人担任首相，“平民首相”却只有田中角荣、村山富市、菅直人、野田佳彦、菅义伟等寥寥数人。

“我没有地缘血缘（优势），完全是从零起步。即使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只要努力，也可以成为首相。这就是日本的民主主义。”2020年9月8日的自民党总裁竞选中，菅义伟的演说可谓五味杂陈，蕴含着多少辛酸、委屈和奋斗。

他出生在秋田县一个种植草莓的农家，一边打工一边读完东京法政大学的课程。据《读卖新闻》透露，从政后，菅义伟不喝酒却仍要频繁参加各种聚会。

“一直能看到他（菅义伟）默默流汗付出的身影。”安倍晋三曾感慨。

菅义伟有“安倍晋三替身”之称。就任首相期间，菅义伟一度尝试将世袭议员控制在10%的目标内。但那一届参议院和众议院中，世袭议员已达到40%左右，向“太岁头上动土”的法案难免无果而终。

“世袭政治”带来政坛的稳定性，却也导致多数日本国民政治冷漠，其投票率节节下滑。2014年12月，日本国会众议院选举的投票率为52.66%,比2012年减少了6.66%。2017年10月，日本众议院选举的投票率已升至53.68%，但仍有超过半数的18岁—20岁年轻人没有投票。

在日本，年龄越低的群体投票率越低。过去10年的历次选举中，年轻选民的投票率往往不超过三分之一。

“日本政治世家太多，素人（平民）参政很少”“我觉得烤薄饼比较重要”，一些日本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抱怨。

2022年7月，日本参议院举行换届选举，其投票率比上一届略高出3.3%，达到52%。这被认为是安倍晋三不久前遇刺的“政治反应”。

“五当四落”与“三般定律”

多数年轻选民的政治冷漠，恰恰也反映出日本政治根深蒂固的文化和制度问题。

“我不去投票，因为我不觉得政治跟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法新社援引22岁的插画师南加拓人的话，“即使上层发生变化，老问题也不会变。”

过去六十多年间，自民党几乎一直牢牢地把控着政权，首相宝座在几大派阀间轮替，而世袭政治的结果往往导致一家独大，日本学者大前研一在《M型社会》一书中写道，世袭政治的存在又反过来挤压了一般民众的发展空间。

在现代选举制度下存在的“世袭”现象，也可以得到世俗传统和道德法律的支撑。日本现代家族政治肇始于1890年。当时颁布的《大日本帝国宪法》规定，第一届帝国议会由贵族院和众议院组成，其中，贵族院多由世袭的皇族和华族组成，天皇还指定了37名世袭议员。

二战后,美国主导的民主化改革打破了议员出身制，但日本的门阀政治依然存在。

日本的选举制度和选区设计也有利于家族政治世袭。不论是战后维持多年的“中选区”制度，还是改革后的“小选举区比例代表制”，都有利于议员长期经营“地盘”。

议员的选区通常按照选区议员名额的多少，依据得票多少依次排列，多者当选。自1946年以来，议员的选区划分几乎没有变化，这使得一些地方实力人物得以苦心经营，为家族垄断当地的议员选举创造了条件。

一名家族成员在占据政治要职后，往往会优先安插家族力量担任秘书、助手等角色，负责动员选民、拉拢选票、提供资金的“后援会”更是受其家族控制。

根据现行《公职选举法》，可用于维持日常运转的政治资金不用缴纳高额的遗产税，政治世家的遗产可以帮助初踏政坛的晚辈赢在起跑线上。

金钱被称为“政治的母乳”。通常，竞选地方议员的平均花费在5000万日元以上，而竞选国会议员则更加高昂。

“选举界有句俗话‘五当四落’，如果你参加竞选，只花了4亿日元，你肯定落选。只有花了5亿日元的人才能当选。”日本《读卖新闻》援引一名议员的话。

但国会议员的工资并不高。日本国会2022年7月公布年度报告称，参众两院议员的人均收入为2255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11.66万元）。这意味着，在6年或4年的任期内，议员很难收回竞选的花费。

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报道，自民党副总裁麻生太郎的个人财富位列众议员第一名，为6.1417亿日元，他经常在高级饭店宴请政要。当被质疑“脱离庶民”时，麻生太郎往往不以为然地辩解，“我自掏腰包，无可厚非。”

只有财富雄厚的政治门阀或受到财阀支持的政客才能赢得选举。不次于政治门阀，世袭罔替的大财阀则是日本政治运作中隐蔽的一个角色。

由大企业组成财阀不仅通过“政治献金”控制议员竞选，还组织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日本经营者团体联盟、日本商工会议所、经济同友会等机构直接参与政府决策。

其中，成立于1946年8月的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简称“经团联”）是最有势力的财阀组织，素有“第二外务省”之称，其会长又被称作“财界”。该组织内部设立多个委员会与各个政府部门对接，经常组织政策协调会、派员参与政要外访等，它还通过私晤、意见书、报告书和恳谈会等形式左右政府的经济政策。

“经团联”等经济组织与政府机构之间还有一道“旋转门”。退出政界后，离任的官员和议员往往会到“经团联”任职又一次赚得盆满钵满。

“招牌”“地盘”与“钱包”已成为日本世袭政治的三大要素，三个词在日语中发音都以“般”音收尾。因此，它们又被称为“三般定律”。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熊燕妮